地方的神明:杰弗里·巴瓦的建筑与景园
GENIUS OF THE PLACE: THE BUILDINGS AND LANDSCAPES OF GEOFFREY BAWA
作者:大卫·罗布森(DAVID ROBSON)
翻译:华霞虹,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
Consult the Genius of the Place in all;
That tells the Waters or to rise, or fall;
一切去询问地方的神明;
是它掌管着河水的涨落。
——与伯林顿的伯爵理查德·波埃尔的书信第四章《有关财富的使用》 ,亚历山大·波佩(Alexander Pope)
1998年,巴瓦遭受了一次严重的中风,他瘫痪了,不再能开口说话,看上去这个非凡的人的每个重要部位都已经耗尽。但是朋友们不久就发现,虽然病痛缠身,但他还是活了下来,于是他们想办法与他接触。三年以后,他的状况几乎未见好转,但他现在至少可以定期去探望一下位于科伦坡以南60公里卢努甘卡(Lunuganga)的那处他深爱的庄园。在那里,每天清晨,他跟迈克(Michael)和阿夏(Arsha)会面,这两个年轻建筑师帮助他打理家业,他们还负责规划白天除草修枝的事情。迈克指着周围的一簇簇树丛,阿夏在他耳边低语,而巴瓦则用他那只好的左手作手势示意。只有那些看到这些奇怪的动作游戏的人才会明了:虽然深受病体的羁绊,巴瓦仍然与他五十余年来始终经营的花园进行着交流。
巴瓦最后行动的不自由可以看作是对他早年生活方式的一种残酷的模仿。巴瓦一直是个非常低调的人:他的生活被明确地划分成几个完全不同的篇章;他的朋友分属不同的类别;他的内心思想和感受极少向外人袒露;他执着坚持的建筑信念被小心翼翼的掩饰起来。如果有人要求他解释自己的建筑,他不是轻描淡写的调侃几句,就是说些陈词滥调,并且假装自己与理论建树毫无关系。然而经过四十余年的实践,巴瓦成功地为自己的祖国斯里兰卡创建了一系列革命性的建筑原型。在一个被统治了四个世纪刚刚独立出来的国家背景下,他融合了复杂的民族构成中的不同分支,挖掘出丰富的历史遗产,铸造出一种新的建筑标志。正如马来西亚建筑师杨经文所言:“对我们许多亚裔建筑师而言,杰弗里·巴瓦将始终在我们的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是我们的首位英雄,也是我们的首位宗师。”
巴瓦1919年出生于当时的英国直辖殖民地锡兰。在世界地图上,斯里兰卡位于亚洲大陆边缘一个不太重要的位置,远离中央政权以及主要的贸易路线。它在历史中被提及主要是因为它毗邻印度,并且在阿拉伯海与孟加拉湾之间的印度洋上具有战略性地位。斯里兰卡最早的居民和这个国家两种主要的宗教——佛教和印度教都源自印度,而阿拉伯和中国的航海者则从海上来到此地。到二十世纪,斯里兰卡的人口翻了六翻,现在已达到二百万。总人口中近三分之一是僧加罗人,他们大多信仰佛教;大约五分之一的人口为泰米尔人,主要是印度教徒;其余部分由莫尔人或是穆斯林和阿拉伯航海者的混血后裔,小股的马来西亚人,舍第人,荷兰自由民以及欧亚混血儿构成。
巴瓦自己的家族史也很大程度反映了这种民族和文化的多样性。他的祖父,阿马杜瓦·巴瓦(Amaduwa Bawa)是一个来自古老的阿拉伯港口贝鲁维拉的穆斯林律师,去伦敦深造时娶了爱司令顿的乔治娜·阿伯雷特(Georgina Ablett)小姐为妻。他们的儿子本杰明(Benjamin),后来成为那个时代最为成功的律师之一。1908年,本杰明与波莎·希拉德(Bertha Schrader)结婚,而波莎是荷兰自由民弗莱德里克·犹塔斯·希拉德跟他的苏格兰和僧加罗混血妻子所生。本杰明·巴瓦1923年去世时,杰弗里年仅四岁,后来由母亲和两个未婚的姑母抚养长大。
1938年巴瓦前往剑桥学习英语。后来在伦敦学习了法律,取得律师资格后,于1946年初回到锡兰,在一家科伦坡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厌倦了法律工作,于是外出游历了两年,途经远东地区,穿越美国,最后到达意大利。在意大利他曾决心买下一幢可俯瞰加答河的别墅,不过这个购买意大利别墅的计划最终流产。在锡兰脱离了英帝国的殖民统治后,巴瓦回到家乡,在卢努甘卡买下一处荒废的橡树园。正是这里激起了他对景观和建筑的兴趣,使他由一位不知疲倦的旅行者,一位勉为其难的律师转变为一个建造者和景观设计师,使他成为独立后的斯里兰卡最多产最有影响的建筑师。
橡树园的项目激发了巴瓦的想象力,却也把他技术知识的缺乏暴露无遗。1951他开始尝试跟着瑞德(H H Reid)当学徒,瑞德是1923年创建于科伦坡的英国殖民地事务所爱德华·瑞德·拜格(Edwards,Reid and Begg)唯一幸存的一位合伙人。瑞德在一年后突然离世,于是巴瓦回到英国,进入伦敦的建筑联盟学校参加三年级的学习。他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他那引人注目的外表,他的劳斯莱斯,以及他和指导老师们雄辩滔滔的争论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1957年三十八岁时他终于取得了建筑师资格,回到锡兰成为杰米·尼尔杰利亚(Jimmy Nilgiria)的合作者,杰米是位印度拜火教的建筑师,在瑞德去世后接管了爱德华·瑞德·拜格事务所。
先是和年轻的丹麦建筑师乌力克·普莱斯纳合作(Ulrik Plesner),然后又和泰米尔工程师普洛嘎桑德莱姆(K Poologasundram)合作,巴瓦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个设计团体,这个团体来自锡兰错综复杂的民族派系的各个角落。除了他最亲近的同事以外,这个群体还包括艺术家拉奇·塞纳亚克(Laki Senanyake),设计师芭芭拉·山索尼(Barbara Sansoni)和和蜡染艺术家艾娜·德·席尔瓦(Ena de Silva)。所有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都在巴瓦的建筑中承担了重要的角色。杰米·尼尔杰利亚1967年退休以后,巴瓦和普洛嘎桑德莱姆以“爱德华,瑞德和拜格”的名号继续从业二十年。
巴瓦的早期作品包括办公楼,工厂,学校等,作品受马科斯维尔·弗莱尔(Maxwell Fry)和简·德鲁(Jane Drew)的“热带现代主义风格”(Tropical Modernism)影响,而追根溯源还是勒·柯布西耶。他1960年在科伦坡为教会学校设计的教学区就是个典型例子。另一种主要类型是私人住宅。一个多世纪以来,斯里兰卡国内的建筑大多参照英国模式,传统的庭院形式大部分都遭忽视被遗忘。典型的英式“平房”是细胞状发展的别墅,在概念上是外向的,往往占据宽阔的花园式基地的中心部位。然而,斯里兰卡的人口急剧增长,科伦坡由一个绿意盎然的花园城市迅速转变为一个现代化的亚洲都市。地价飞涨而建造基地却不断缩水,平房这种形式在私密性和通风方面的局限暴露无遗。巴瓦凭直觉抓住了问题并着手寻求解决方式。
在建于五十年代末的最初那些住宅中,巴瓦把殖民地式的平房分解后又把各构成部分进行重组,形成半围合空间。在此之后,他和普莱斯纳一起设计了一系列“框架建筑”,这些作品部分受到斯堪的纳维亚模式的启发,即采用一个正交的混凝土框架体系,把覆顶的阳台,庭院,带屋顶的花园组成一个整体。起初巴瓦对现代主义的承诺使他倾向于采用白色的抽象形式以及水平屋面,可没过多久他就不得不承认,出挑的屋面对于遮蔽热带的烈日和雨水是必不可少的。
巴瓦首次突破来自为席尔瓦医生所建宅第,这个住宅于1959年建造在斯里兰卡西南岸加勒(Galle)一块陡峭的基地上。在这个方案中,被解构的元素以旋转的风车状平面重组,整合在一个向上倾斜的屋面下。尽管那些各自不同又互相联系的楼阁组成了围合或半围合的院落,这一住宅依旧相对外向,所有的庭院都向外延伸到周围的景观中去。
巴瓦下一位业主是艾娜·德·席尔瓦,一位康提贵族的女儿,警察署总巡视官的妻子。她在科伦坡郊外的西那蒙花园买下一小块转角基地,想盖一栋既现代开放又能包含她从小就熟悉的传统庄园建筑特点的房子。在会晤过几位建筑师以后她去找巴瓦。起初她反对找他是因为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我曾见他开着劳斯莱斯兜风,围巾飘在半空中,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事实上两人成了亲密的朋友。巴瓦后来回忆说:“我记得和艾娜聊天,看她为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簇拥着――她想要的全部无非就是砖墙和一个屋顶。平面的生成主要是由于她,因此也就是我,想得到一处内部情况不会让邻居一览无遗的私家宅第。”
巴瓦的解决方案沿用了和加勒住宅相同的构成元素,不过这次是从实体中雕刻出来的。这是个全然内省的住宅,实体与空间同样倍受关注,室内外空间相互流通。住宅平面由棋盘格状布置的互相联通的厅堂和小院落共同构成,而所有这些都围绕一个也可称之为曼达·米杜拉的大型中央庭园展开,建筑四周围以院墙。屋顶筒瓦效果强烈,震撼人心,所用材料总体上富有地方色彩,这使建筑具有乡土风情,然而高度流畅且开放的平面又造成完全现代的效果。空间不断在室内外之间流动,透过室内室外一系列房间可以望见一连串长长的远景,于是,在这个相对狭小的基地上产生了空间无限延续的景象。
对私宅原型的进一步探索可以波隆塔拉瓦庄园平房为例。这处住宅建于1964年,为一家瑞士种植公司所建,基地位于干旱地带一处人迹罕至的椰树园。巴瓦和普莱斯纳坚持要业主陪他们一起去踏勘基地,然后又劝说他把住宅建在一块布满大圆石的地方,让屋顶在岩石之间延伸。“我们发现一块满是大砾石的基地,都说要是把房子盖在这儿该有多美妙多壮观呀。于是我们拿了木棍和绳子,搬了几把椅子,带上三明治,在这里和施工人员一起盖房子,他们一招一式全听我们指挥。”这房子犹如从风景中生长出来的一般,它追随的是在斯里兰卡已有悠久历史的传统,就像是那些掩藏在峭壁下,在巨石间若隐若现的洞穴式庙宇。建筑就近取材,并把屋顶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元素加以颂扬。
曾有人断言巴瓦只为科伦坡的精英建造房屋,为了驳斥这种论断,1966年巴瓦在科伦坡以东三十公里附近,靠近汉韦勒(Hanwella)的一个叫亚哈帕斯·安德拉(Yahapath Endera)的地方,在一个种植橡树和椰树的庄园里,为失去父母的女童们设计并建造了一所乡村学校。那里的房子朴素经济,就地取材建造:采用了橡树和椰树木料,粘土砖瓦和椰树草屋顶。尽管巴瓦把建筑置于一个规则的方格网中,在剖面上却任它们“随着地形等高线游走”。每栋单体都是精心安置的,以形成开放的空间和多个轴线,并以此整合周边环境。阿努拉·莱纳夫布舍纳(Anura Ratnavibushena)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建设,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巴瓦正是在现场突发了很多灵感,然后利用晚上画出剖面草图,进一步深化这些构想,而这些草图往往是用原珠笔画在方格纸上的。虽然没做模型,巴瓦却能洞察这个步步深入的方案复杂的三维形态。莱纳夫布舍纳则负责深化构思,绘制较为完善的图纸,并以此为下一轮讨论和草图的起点。
1969年,巴瓦设计的班托塔海滨旅馆建成了。这是斯里兰卡第一个有目的建造的度假旅馆,标准之高为后来者无法匹敌。旅馆之精美犹如昨日世界,像是古老的王宫,中世纪的贵族宅邸,还有那殖民时期的豪宅,可它却又能迎合现代旅游的需要,旨在创造一种独一无二、令人难忘的经历。巴瓦将旅馆建在一个海岬的咽喉部位,海岬把班托塔河与印度洋分离开来。建筑被放置在一个高台基座上,基座外面围以碎石矮墙。建筑外形简洁,掩盖了空间的复杂性和剖面上的微妙变化。建筑的平面让人联想到勒·柯布西耶设计的拉图莱特修道院:主要的接待空间被置于山顶,一连串房间围绕方形庭院布置,院子上面的两层客房,就像漂浮在空中一般,客房阳台朝外,面向大海。站在阳台上,客人们体验着旅馆院墙以外的热带风光:大海汹涌澎湃,摇曳的棕榈叶上阳光闪烁,孔雀尖声啼叫,还有夕阳滑入地平线时的橙色余辉。然而,走出房间,他们将面对楼下庭院的人文景观,晚宴香气扑鼻,觥筹交错声与喧闹的异域口音不绝于耳。
即使在旅馆还是新的时,建造所选用的材料,诸如粗糙的花岗石,磨光的混凝土面,陶砖陶瓦,黑迹斑斑的木材,手摇纺织机等都使它给人一种用旧了的,有人住过的感觉,就好象这是一幢被发掘出来的老宅而不是被设计出来的新屋。因为旅馆是在建材紧缺的时期构想的,所以完全由当地力量施工。只出了区区三十张图纸,许多细部都是巴瓦在现场跟工匠们一起做出来的。几乎所有的家具都在办公室里设计好后在当地加工的。客房里布满了巴瓦的朋友们创造的艺术作品。
1970年的大选产生了一个左翼联合政府,这预示斯里兰卡将出现一段时间的银根紧缩和经济动荡。巴瓦顿觉前途未卜,甚至考虑想移居海外。他开始在国外寻找工作,并仰仗着扩建考纳马拉旅馆的委托任务,在马德拉斯(Madras)开了事务所。这个项目还带来了一些其它工程,包括在马杜赖(Madurai)郊外设计一个职员俱乐部。在此期间,巴瓦还将毛里求斯岛上的一个糖厂改造成为周末休养地,并在巴厘岛南部尖端巴图吉马巴(Batujimbar)设计了一组别墅。不过在家乡前沿的境况也有所好转,新政府请求巴瓦设计一些公建,这促使巴瓦将工作场所放到热带环境中。这些项目包括在康提(Kandy)附近帕拉凯勒(Pallakelle)兴建的一个工厂社区,其单元均采用了简单有效的四坡屋顶,还有科伦坡一幢别致的土地研究培训机构办公楼。
这种类型另外一个工程是1976年设计的国立抵押银行,当时,杨经文称之为“可能是世界各地能够找到的最好的生态高层建筑。”这个十二层高楼的狭窄基地挤在科伦坡海德公园一角与贝拉湖南端之间,与巴瓦孩提时代的家仅一路之隔。菱形平面使其轮廓随视点不同产生强烈变化,在交角处显得较细长,而对着公园和湖面时则显得较平坦。建筑屋顶上覆盖着一个漂浮的混凝土顶棚,它揭示了其下混凝土结构的几何逻辑。
1977年的大选后,联合国民党政府重新执政,他们承诺恢复自由的市场经济。作为巨大的建设浪潮的一部分,总统杰雅渥登(Jayawardene)要巴瓦在科伦坡东部约八公里的考特准备设计一个新国会大楼。巴瓦完全可以自由行事,条件是项目必须及时完成,并在1982年正式开放。普洛嘎桑德莱姆负责项目管理,经他建议,施工工程签约给日本三菱公司。一个特别的建筑师团体在巴瓦的主要助手瓦萨沙·雅克布森(Vasantha Jacobsen)手下建立起来,他们最终绘制了五千多张图纸,与班托塔海滨旅馆那时候的情形大相径庭。
巴瓦建议把戴亚万纳·欧亚(Diyavanna Oya)的湿地山谷淹没,以产生一个巨大的湖面,并把新国会大厦建在高地圆丘之上,使它成为一个湖心岛屿。它那重重叠叠的铜屋顶从两公里长的入口大道望去,像是漂浮在新开的湖面上一样。设计把主要的议院放在中央大楼,四周簇拥着五个附属楼阁,每个均为其伞状铜屋顶所确定,仿佛从各自柱基中长出来一般,尽管那些柱基事实上连在一起,以形成连续的底层和二层平面。主楼为国民集会大厅,呈对称布局,不过,这种轴线感因为周边附楼的不对称布置而有所淡化。结果是,每个楼阁都保有各自的识别性,却又在一个向上倾斜的屋顶中得到统一,这种像帐篷一样的屋顶是根据传统的康提式屋顶结构抽象而成的。
新的国会于1982年四月开放, 与当时种族冲突不断增长的背景相对照,大楼纪念石上具有讽刺意义地记载着建筑师是“爱德华,雷德和拜格”,几乎像是事后想起来一样,又加上了杰弗里·巴瓦,凯·普洛嘎桑德莱姆博士和瓦萨沙·雅克布森的名字,他们三人一位是布格尔-摩尔人,一位是亚佛那的泰米尔人,还有一位是僧伽罗的佛教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巴瓦致力于靠近斯里兰卡最南端的新卢哈纳大学的设计。基地广阔,横跨两座山,越过湖面可以欣赏南面海上的风景。这座大学拥有五万平方米的建筑,可以容纳4000名学生,它由荷兰营造商兴建,花了八年时间才完工。巴瓦部署了五十余栋独立的楼阁,它们以覆顶的凉廊系统相联系,这些凉廊建在一个以正交为主的网格之上,设计采用了有限的形式和材料,这些都来自中世纪晚期的波尔图-僧伽罗传统。同时,它利用基地不断变化的地形创造了不断改变的院落和游廊,通透远景和封闭墙面的序列。其结果是个现代的校园,规模巨大但尺度宜人。
八十年代早期的项目使巴瓦获得了国际认可,他的作品在1986年布莱恩·布莱斯·泰勒(Brian Brace Taylor)所著的一本由米马尔出版社(Mimar)出版的书中以及一个伦敦展览会上得到颂扬。不过国会大楼和卢哈纳也搞得他精疲力竭。他怀念起早期项目中实施直接控制的作法,于是在阿尔弗莱德路上的办公室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巴瓦未能在书和展览中提到普洛嘎桑德莱姆的名字而得罪了这位合伙人,两人就此分手。1989年以后,事务所也因此倒闭。巴瓦如今已年有七十,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会退休回到卢努甘卡去考虑他的花园了。然而,什么都赶不上事实。事务所的关闭标志着一段新的创作期,他开始在他那巴卡特勒路的家中与一小伙年青建筑师一起工作,并成为不断创造新颖设计的源泉。
此时,巴瓦的声名已远扬到赛莱迪波海岸以外,并收到很多来自远东要求由他出面设计的项目。他和他那些年青的同事们开始着手一系列雄心勃勃的设计:巴厘岛海亚特旅馆的大型扩建;新加坡的热带玻璃房;印度尼西亚宾泰岛上一个巨大的别墅式旅馆;槟榔的一个高层建筑。私人住宅的设计请求也蜂拥而至,巴瓦为阿曼代巴德,德里,班嘎劳以及新加坡的业主绘制了草图,不过,这些项目后来都没有结果,巴瓦就把这些设计看作是新构思的试验地,待机会来临时就把它们用上去。
1991年末,这样一个机会出现了,有人委托巴瓦在锡吉里耶(Sigiriya)的迦叶波国王(King Kasyapa)的岩石城堡脚下设计一个旅馆,这个地方位于干旱地带。像往常一样,巴瓦反对这个拟建基地,他说服业主把旅馆建在南面约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建在古老的坎达拉玛(Kandalama)大水库上方一堆坎坷的裸露岩石上。这个基地实在是无法到达,巴瓦只有靠临时做的一个轿子抬上去。
在最终的设计中,拥有一百六十间客房的旅馆包裹在岩石两侧,从房间里越过水库可以望见锡吉里耶和丹布勒(Dambulla)。一条幽深的长廊从旅馆入口穿过岩石到达主要接待区,把两翼客房联系在一起。巴瓦采用了粗犷裸露的混凝土结构和平屋面,这与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旅馆就像从基地上长出来的一样,这与早年坡隆塔拉瓦住宅的手法相似。结构框架还支撑着第二层表皮,那是一层木制遮阳板,它反过来为建筑披上一层植被屏幕,而平屋顶则被改造成一个美妙的热带花园。这种建构形式使旅馆紧贴山脊外形,而它那些一侧开敞的走廊则穿越在峭壁表面。在公共空间部分,所选用的材料与岩石裸露的宽敞空间相得益彰,传递出一种非常适宜的朴素感。
这一阶段创作的三个住宅揭示了艺术家逐步走过的历程,仿佛又回到了原点。1990年所作的德·索萨住宅(de Soysa House)建在科伦坡主人以前花园的最低处,是个挤在树丛里极少主义风格的塔楼,采用了混凝土和玻璃。1993年所作的吉耶克迪住宅(Jayakody House)是建在科伦坡一个局促基地上的城市休养所,从绿树成荫如同地下世界一般的庭院上升到屋顶带游泳池的平台,由平台可越过周围屋顶远眺。与此相反,1997年所作的吉耶沃尔顿住宅(Jayawardene House)是个建在美蕊沙(Mirissa)的红岩峭壁上的周末避养地,由此可眺望连绵不断的魏利格玛海湾(Weligama Bay)。游人离开繁忙的主干道,穿过一条羊肠小路,转过最后一个弯,视线越过海湾上那摇曳的椰树林,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便呈现在眼前。掩映在椰树棕榈里的是一个由黑色柱子支撑的平台和一个薄薄的水平屋顶,这是一个建在台阶状基础上的简单而愉悦的楼阁,面朝着大海和落日。这些房子与加勒的医生之家相隔有四十年之久,然而它们同样表达了对精炼与单纯的关注。
巴瓦最后两个旅馆的实施肯定达到了大师级别。1995年所作的灯塔旅馆位于加勒的古老阿拉伯港口的边缘,站在满是岩石的海岬上,抗拒着南面的大海。大海无情――巨浪不停从印度洋汹涌而至――不过景色极美。设计所采取的策略是既要直面这样无情的海浪冲击,又要提供与之对应的庇护和清净的场所。岩石低坡处围以碎石挡土墙,里面是主要的入口及服务区。巨大的入口门道经过接待台通往一个垂直的圆筒,这里面容纳主楼梯,楼梯在一群涡卷的荷兰和僧伽罗战士的雕塑中盘旋而上,这些雕塑是巴瓦的老友拉奇·塞纳那亚克所作。休息厅及餐厅让人回想起旧日的休养所和殖民者俱乐部。而阳台和敞廊的家饰坚实粗犷以抵御季雨的侵袭。单个空间没有一个是完全独立和完善的:每个空间都构成前一空间的结果并预示着下一空间的出现,每个空间都与其邻里保持联系也和室外空间保持联系,建筑提供了无穷可能,需要人们不断去探索。
科伦坡南面瓦杜沃的碧水旅馆(Blue Water Hotel),是巴瓦在最终病倒前负责的最后一些项目之一。旅馆坐落在铁路线与又长又平的海滩之间一个平乏的椰树林里。设计再现了传统休养所的作法,放大到一个巨大的尺度,有着很长的轴线和很大的庭院,创造了一个极少主义风格的宫殿,这是个举行仪式和庆典的理想场所。
巴瓦在1998年初遭受最后中风以前,其健康状况曾一度恶化。那时他还参与了一些工程,这些项目由他的助手钱纳·达斯瓦特(Channa Daswatte)继续负责完成。其中两个工程:即科伦坡的斯班赛宅第和坦加勒(Tangalle)的雅克布森宅第,已根据原始设计完工,而第三个在孟买(Mumbai)的住宅仍在建设中。1997年总统通过了巴瓦设计的新总统秘书处的方案,不过第二年,基地变更了,如今这个项目正由达斯瓦特根据原作的精神继续创作。
回顾巴瓦的职业生涯,两个项目似乎是理解他作品的关键:那就是卢努甘卡的花园和科伦坡的巴瓦自宅。这两个工程都历时很久才建成 ,并且都是产生新构思的实验室。城镇住宅是和平的避风港,远离喧闹且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城市,是在狭窄的城市基地上构筑的一个像迷宫一样的思想的无穷乐园。与之相反,位于卢努甘卡的庄园是个遥远的休养地,是已知世界边缘的前哨基地,它欲与西面大海无尽的水平线和东边蜿蜒不绝的山丘一比高下,它把广博开阔的风景演绎成一系列户外的房间,这是一个置身于斯里兰卡这个大花园里的经由文明加工的庭园。
科伦坡住宅是一篇有关建筑综合的散文。在一条狭窄的郊外里弄里有条很短的死胡同,那里有四栋小平房,1958年巴瓦买下了其中第三栋,并把它改造成一座临时寓所,其中有一个起居室,一个卧室,一个很小的厨房跟佣人房。第四个平房空出来后,巴瓦就把它占为己有,作为餐厅和第二起居室。十年之后,另外两间房也被拿下来,并加入其中。第一座房被拆除,留出的空间盖了一栋四层楼房,包含图书馆和屋顶平台,而第二栋则成为客用翼,后来变成“家庭事务所”。
过去四十年来,住宅经历了持续不断的变更,如今原来平房的特征尽已失去。最后成为一个由房间和庭院构成的内省的迷宫,两者共同构成无限的空间。像内与外这样的字眼意义丧失殆尽:这里有不带屋顶的房间,还有没有墙的屋顶,所有一切通过轴线及景观的复杂模具联系起来。如果说房屋的主体部分是对那已逝的游廊和庭院世界的怀念,那么由车库升起的塔楼不是别的什么,它就是勒·柯布西埃的雪铁龙罕住宅的再建。塔楼象一个潜望镜一样从绿树成荫的下界升起,视线越过树梢可远眺大海。
花园座落在一个海岬上,横跨两座低矮的山丘,海岬突出在班托塔河附近一个盐水湖里。1948年,这里除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平房及其四周围绕的二十五亩橡树林以外,一无所有。从那以后,山丘移走了,平台切出来,树木重新栽培,新景观开辟出来,不过原来的平房在新增的游廊,庭院和凉廊的网络中得以幸存。由主要的入口平台朝南望,一行树木构成一个巨大的茶壶的景观,中景部分指明了西那蒙山顶峰所在,并指向远方的佛教寺庙。平房东面的区域被改造成一系列相互联系的平台,拾级而下到达湖畔,这些平台上有一座客房,一栋办公楼和一个雕塑展廊。在北面,草坪由绵延的楤树脚下延伸至陡峭的悬崖边波浪起伏的护栏,越过水中的草地可望见湖面的风景。
这是个雕琢过的荒野,而非由鲜花和喷泉构成的花园;这是个单色构成作品,绿色中的绿色,不断变换的光影之游戏,隐匿的惊喜与突至的景色之序列,回忆与灵感之风景。艺术作品小心地放置其间,以构成沉思的对象,路途中的停顿,指示标志亦或远方的信号:一头美洲豹躺在湖畔斑驳的阴影里,表明了水上的大门;一位少年在悬崖边招手;一个风格怪诞的罐子从稻田边露出笑脸。
卢努甘卡看上去是那么的浑然天成,又是那么的次序井然,以至于很难辨别创造它究竟花费了多少心思。1948年后,一年快过去时,还未添加任何新的元素,也没有新辟的领地。以后多年营造的各种各样的房屋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一般,早期居住者留下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像是羊皮纸上传递的信息。至于究竟需要做多少工作来维持这份严谨的随意,一样不得而知。把花园闲置一个星期,小径及台阶上都会积满落叶;一个月后,草地荒芜;一年以后,平台会崩塌;两至三年,密林又重返此地。
五十余年风雨过去了,斯里兰卡已不再年青,巴瓦也已步入晚年。当他坐在平台上的轮椅中,看河对岸夕阳西下时,他可能在反思自己的成就。也许花园只不过是在等他从密林的覆盖下将它揭示出来罢了?不过这是个艺术作品,而非自然的作品:这是一个头脑与一百双手所作的人工雕饰,与自然协作,创造出“超越自然”之物。
评论家把巴瓦描绘成一位热带现代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乡土主义者和地域主义者。而巴瓦自己对理论极端不信任,又不愿意谈及他的方法和所受的影响,使人们更加无法透过标签看到本质。他曾写道:“当人们感受到乐趣,就如同我在设计和建造房屋时所感受的一样时,我发觉根本无法用分析的、条条框框的方法来描述其确切步骤……我深信建筑是无法用言语来解释的――我一直喜欢看建筑,但难得喜欢阅读建筑说明――和其他人一样,我认为建筑无法完全解释清楚,必须去体验。”
不过要确定巴瓦所受的影响也很困难。他自己曾谈到过有英国的乡村住宅,意大利的花园,格兰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以及拉贾斯坦的堡垒,还承认欠下了僧伽罗古典和乡土建筑的人情。不过,他也受到现代建筑运动的两位英雄:密斯·凡·德·罗和勒·柯布西耶的影响,他们的作品在巴瓦那些乍一看非常传统的建筑中得到响应。
应该把巴瓦的作品放在这样一个国家的文脉中来看待,自独立以来,这个国家的人口增至以前的三倍,社会为令人心痛的政治和种族纠纷所割裂。在今天的斯里兰卡,疾驶的汽车与牛车在狭窄的道路上争先恐后,身着纱丽的年青姑娘在缝制马克斯·斯班赛公司的牛仔裤,在夜晚,农夫们聚集在村中树下观看鲁帕凡西(Rupavaheeni,译注:斯里兰卡国家电视公司)上播放的最新美国肥皂剧“来自天堂的风景”。尽管可能有人认为巴瓦的作品对普通百姓的生活没有直接影响,他却对独立的斯里兰卡正在形成的建筑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巴瓦赞颂了这座岛屿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多样性,并发展成为一种真正属于当地的新的建筑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