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妹的作品中有一种独有的艺术气质。她或是旁若无人地在公共空间里做着极为挑衅的动作,或是努力而笨拙地跳着身体并不擅长的舞蹈,又或是一本正经地讲述起看似荒诞不经的事情。用姚清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一个会抖机灵的人。不久前她受泰康空间之邀在展览“度日”呈现在地创作项目,我们的采访正是从这场“漏洞百出”的现场表演开始的。
艺术家 姚清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人群开始聚集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环形剧场中。
半露天的舞台中央搭起的幕布上,投射着意味不明的监控录像,在阿那亚社区入口处及内部各个角落,有行人,也有看上去被安排的表演者。这是姚清妹《一个暂未命名的表演》的开场现场,按照她的计划,沿着16个监控镜头的轨迹,一个高尔夫球将被参与者从社区入口一路打进圆形剧场中心的一个小洞里。
高尔夫球在昏暗的路面上以及同样昏暗的投影幕布上移动。然而姚清妹并没有提前表明用意,几分钟后已有一部分不明所以的社区观众起身离开了剧场。
当天傍晚的光线并不尽如人意,恰好形成了一个悖论:观众想要从实时监控画面里看清高尔夫球手,需要白天充足的光线,而这个露天剧场的投影画面却只有晚上等天色暗下来才能看清晰。因此,姚清妹不得不选择了这个太阳刚刚落山的薄暮时刻。
一场“漏洞百出”的表演
在这场看似漏洞百出的开场表演之前,姚清妹抵达阿那亚进行驻留创作已有20多天。她的心中自有打算。
阿那亚令姚清妹感到好奇的地方有很多,这个长方形的社区在地图上有着清晰的边界,她发现,除了临海滩的一侧边界外,其他三条边长加起来不到5公里,但内外两侧却隔着一道严格的门禁体系。在这个由有着共同生活方式追求的业主所形成的封闭式“私托邦”里,她每天可以产生100个创作想法。
姚清妹的方式是通过跟社区内的工作人员进行直接接触,让自己与阿那亚产生更深层次的连接。因为在她看来,无论是草坪上浇水的园丁,还是酒店里服务生、食堂里的阿姨,都并不符合这个封闭社区的生活价值观而是为其提供服务。在姚清妹看来,“他们不在这套筛选体系之中,他们的身体就是一种流动的边界。”
阿那亚官网上的社区平面规划图
姚清妹《一个暂未命名的表演》表演现场,图片由泰康空间提供
我们在剧场所习惯于看到的,不乏精致完美的钢琴表演、戏剧演出,或者技巧高超的芭蕾舞。那种流程严丝合缝的表演,对个人身体的技能要求极高,需要非常严格的控制才能达到。姚清妹试图做一场更加松弛的表演,这些非专业演员在剧场中的真实反应,即使是紧张怯场的硬伤也能引人共鸣。
在高尔夫球进场之后的游戏环节中,被缝制在一条环形带子上的演员疯狂地向外挣扎、撕扯,摆脱身体在日常工作中所受到的规训;不同职业的人在剧场中央疾步穿梭,喊出每天最常说的工作用语;憋一口气说一句最长的“您——好”;三位不同年龄的参与者站在成功学书籍所摞成的台子上,最后被“成功地摔了一跤”。
表演现场几位不同年龄的参与者,成功地摔了一跤。表演参与者:王玉峰、方若兰、钱昭同,图片由泰康空间提供
姚清妹最初的创作想法很多,也总想贪心地表达出来,但后来由于演员招募等各种原因至少裁掉了一半已经计划好的具体方案。让她最遗憾的是,一位24小时坐在监控器后面的工作人员因为害羞没有参与表演。她和姚清妹谈到一棵她经常在监控画面里注视着的山楂树,姚清妹便以她的口吻写了一首诗:
7#楼东北角室外的山楂树遮住了一半的监控镜头
一个不年轻的“年轻”艺术家
姚清妹最早接触和学习艺术的经历纯属偶然。当时填报高考志愿,因为海洋类专业听上去更浪漫,她就在前面打了个勾,后来被安排进入浙江海洋大学读市场营销专业。直到本科毕业之后,姚清妹于2007年赴法国求学,已被经济法学院录取的她偶然听到可以报考美院,才试着去考试并被顺利录取。
2018年12月,姚清妹在北京缓存空间驻留时完成了一个由9个行为贯穿组成的现场表演
她曾略有悻悻地谈到,在法国作为一个年龄已不再“年轻”的艺术家,意味着失去了绝大多数的驻留计划和补助计划的申请资格。她在行为表演中对阿那亚社区内不同岗位工作人员的兴趣,或许可以追溯到她在法国打工的经历。在她看来,艺术圈同样是一个被稀释的环境,跳出之后才发现对外界的感知反而越来越多。
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我和姚清妹的采访约在了阿那亚社区内的酒店大堂,她说早上还要去收集素材所以七点就起了,这实在不是年轻人的做派,我们便各退一步定在上午九点半。我没有避讳地告诉她,在采访之前我对她的作品已经有了定论: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细数一下姚清妹做过的危险边缘的作品,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还真不少。
2012年,她在欧洲南部小国摩纳哥著名的F1赛道用法语大声演唱《国际歌》的第三段。这段涉及贫富差距及无政府主义的歌词通常会在各个版本的演唱中被省略去,而她则以稍显挑衅的方式在这个全球富人的“避税天堂”公开表演。在被两名警察拦下之后,姚清妹记录下与他们的有趣对话,那些涉及艺术、政治等话题的内容被放进她的作品《在摩纳哥独唱<国际歌>的第三段》之中,没有画面,仅以声音和字幕中的文本进行呈现。
姚清妹《在摩纳哥独唱<国际歌>的第三段》12分钟 录像 2012
2014年,姚清妹在法国几个不同的地点实施了另一项行为。她用一个意味着“钱”的手势,在巴黎的奢侈品大街蒙田大道、治安敏感区Aubervilliers、以及香榭丽舍大街反复揉搓一张100欧的纸币,意图磨损纸币,最终磨掉一部分纸币上的纯棉材质。
这种自然磨损方式巧妙地规避了故意损坏纸币所带来的违法风险,而当她将这张残损的100欧元的纸币当作雕塑拿去拍卖,最终以450欧元的价格成交,姚清妹的作为“雕塑家”的劳动,亦得到了价值上的回报。
姚清妹《一百欧元》影像截帧 2014
姚清妹《一百欧元》雕塑 2014
以身体作为实验场
如果说画布是一个画家的实验场,那么姚清妹那些以行为表演为主要形式的作品则是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实验场。她乐于将身体所表现出的限制性直接呈现在作品之中,那些看上去笨拙而荒诞的动作,非但没有冲淡作品的审视意味,反而使其更具犀利的批判性和严肃的现实感。
在2013年的作品《跳吧!跳吧!布鲁斯·玲》中,她身穿李小龙的标志性服饰,手拿锤子镰刀在钢琴伴奏声中努力地跳着技巧平平的舞蹈。在同年创作的《审判》中,姚清妹身穿军人大衣,义愤填膺地批判着一台象征着资本主义的自动贩卖机,与之展开一场超现实辩论。
姚清妹《跳吧!跳吧!布鲁斯·玲!》12分钟 行为录像 2013
姚清妹多以表演者的角色出现在这些过往的作品中,如今有点厌倦自己的身体反复出现了。她认为自己的身体所呈现出来的限制性是相似的,因此开始选择与更多的专业人士合作,并为他们的身体设置一些相应的力不能及的动作。
在2017年的三屏影像《蜕(人身检查)》中,15人组成的合唱团严肃认真地演唱一首关于“蜕皮”的歌曲。在左右两侧的屏幕配合着那些略带讽刺与戏谑意味的歌词,女舞者以滑稽脱衣舞为蓝本,表演了脱掉衣物接受身体检查的过程;男舞者的表演则以安检的例行流程为基础,融入了体操运动的基本动作。
姚清妹《蜕(人身检查)》 9分钟 三屏高清彩色有声录像、中英字幕 2017
相比于那些只身涉险的社会介入行为,影像作品无疑是更加安全的,然而姚清妹对于权力系统的一次次审视与批判又使其陷入另一种危险。姚清妹并不担心这种危险,因为我们实际上很难确切地判断她的态度,她只是面对复杂的世界提出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既遵循着一切足够安全的规则,又同时警戒着一切过于安全的暗处。这是姚清妹作品中所做的一贯的抵抗。
我对某些东西是比较敏锐的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这次的行为表演作为展览“度日”的一部分,策展机构泰康空间特别邀请你在阿那亚驻留做在地创作,你在这20多天驻留期间,最主要的时间在做什么?
姚清妹(以下简写为姚):来阿那亚之前,我搜集并阅读了很多资料和演讲稿,比如这里有一些像海边礼堂、孤独图书馆的网红打卡建筑,了解到它的门禁非常严格。我觉得我对某些东西是比较敏锐的,善于发现并放大它的点。其实边界是一个非常广泛的问题,它是一道墙,我们还有防火墙。我来到这里之后感觉每天有100个想法,每天和不同工作岗位的人聊天,慢慢进入到这个社区里面。
Hi:参与表演的演员具体是怎么招募到的?他们怎么理解你的项目?
姚:招募演员是最大的挑战,因为他们都有自己所在岗位的工作,如果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去告诉他们我有一个艺术项目,你愿不愿意参加很难有说服力。这个项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最后去跟艺术中心对接,他们再找到人力资源部,把这个招募下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最开始大概有四五个人,后来又提高了报酬。我觉得无论报酬多少,至少应该按照工时去支付,因为这是一个额外的工作,需要他们表演。大部分人对表演有一点羞怯,在排练的过程中,我也跟他们有一些更多的交流。
姚清妹《一块红布》行为录像 尺寸可变 2014
艺术家高举一块红布奔跑,跨越不同的自然和城市景观
Hi:你的作品一直对意识形态或者权力系统的话题特别关注吗?从2012年《在摩纳哥独唱<国际歌>的第三段》、2013年的《审判》《跳吧!跳吧!布鲁斯·玲》,到比较近的《蜕(人身检查)》都有涉及。
姚:现在也是。比方说我一直比较感兴趣人的身体在某个框架下面,被潜移默化或者说被赋予的东西,像是被默默规训,在一种固定的套路里。但是我喜欢通过一种方式让它能够溢出。在这次的表演中,参与其中的保安每天都会有敬礼、军姿训练,让他们日常的身体得到维持。而通过野性的、癫狂的向外撕扯过程,你会看到对比之明显的张力。
Hi:你批判的具体对象是什么?这样的作品会面临审查的危险吗?
姚:我属于那种比较会抖机灵的艺术家,我不会刻意的指出来我想要说的东西,没有用它去反抗什么的明确目的性,我想表达的是一个问题的复杂性。我并不觉得我的作品是一个工具,其实创作本身是一个比较私人的行为,有些问题我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重视。如果我们能从当中得到一些反思我觉得也挺好的,我自己也能获得乐趣。
姚清妹《三足鼎及其鼎纹探究——关于“镰锤”符号起源和发展的几种假设》2014
这件作品讲述了2013年考古学界发现的一个陶罐,上面有一个神秘符号和镰刀斧头标志惊人的相似。姚教授从这个重大的考古学发现入手,从人类学、考古学、符号学、语言学、精神分析学等学科对镰锤符号进行了各种假设
Hi:所以我觉得你一直是在危险或违法的边缘试探。
姚:我的作品就是在那个边缘,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我做《100欧》的时候之所以用手指去磨损,而没有选择戳它、撕掉或烧掉它,就是因为毁钱是违法的,但是自然磨损是正常的。《跳吧!跳吧!布鲁斯·玲》也一样,其实我不会跳芭蕾,但是我学着芭蕾的样子跳了一下,你可以看到“布鲁斯·玲”非常认真地去跳但是又没法把那个动作跳好,所以形成了一种又努力又悲伤的滑稽感。
观众的反应是无法事先预料的
Hi:你的作品会考虑现场观众的反应吗?
姚:这是没有办法事先预料的事情。不过我天生就是一个比较幽默的人,作品有一些好笑的点,好像大家能get到一点吧。我自己首先也是一个观众,所以肯定会考虑到观众的体验是怎样的,或者他和作品的连接点在哪里。因为观众是和艺术家一起完成现场表演的。
Hi:在你的创作生涯中,观众反应最激烈的一次是怎样的?
姚:我在2015年做了一个项目,为马赛的一个艺术博览会招聘一名乞丐,他的任务就是坐在博览会里乞讨。我每天去问那些街头露宿的人愿不愿意参加到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有正式的工作合同和薪资。但问题是找不到人,而80%的原因是这个荒谬的社会体系,因为他们没有社会保障卡,没有固定的生活住址,所以不能签正式合同,无法领到正式的工资。当时它的争议性非常大,很多人情感上接受不了。我自己也有很多反思,一直到事情大概过了三个月还非常痛苦,导致我到现在再也没有做过大型的外部空间介入的作品。
姚清妹《为艺术博览会招聘乞丐》2015
目前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没钱
Hi:在以往的作品中你更多是自己演,现在让别人去演时你的角色和工作方式有什么不一样?
姚:工作方式的变化是最明显的一点,以前我只能自己录完再看画面有什么问题,无法一遍演一遍观察自己。我太习惯于把自己抽离出来,所以没有办法在众人的注视下投入那种癫狂的表演状态,我总能抽出来一只眼旁观自己,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是受过某种训练的演员可以做到,我可以得到更直接的反应,因为他就在我的面前。
Hi:你现在的创作方式,遇到的最大难题在哪些方面?
姚:我的所有问题都是在钱上。除了钱,我也想不到其他的问题。比如这种和别人合作的方式,如果是电影工业出身的人,他们会有一个环环相扣的工作逻辑和协作团队,现在很多艺术家也是工作室的模式。但是对于小艺术家来说,如果没钱还是挺难的,遇到一些专业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尝试性、实验性更强的作品。
姚清妹《侵占停车位一小时艺术项目》2015
在南特paradise艺术中心驻留的三个星期,姚清妹每天付费侵占展厅前面的公共付费停车位一小时,将它转换为Paradise展厅向外延伸的一个临时的艺术空间
Hi:在画廊展出的作品能卖掉吗?单靠作品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创作吗?
姚:现在就是不能维持,又加上我常常在巴黎和北京两边跑,所以今年在巴黎也有一段时间还在打工。画廊的作品虽然可以卖出去,但是跟绘画相比还是很难的,影像和装置的收藏目前还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不过打工也是另外一种方式去接触社会,因为困在艺术圈久了对外界的感知会越来越少,丧失了很多灵感。我觉得有必要去体验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当然感受了三天之后,就体会到居里·德波说得太对了,就是躺那儿等死也不想去工作的感觉。